Wednesday, October 4, 2017

生活在好人的世界里

几个月前,有网友给推荐了《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网上查了一下,这本书也出版了中文版《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一看字体就知道,这是台湾翻译的,好像还没有简体字中文版。
(中文版封面)
此书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家Jonathan Haidt的主要作品之一,曾经登上《New York Times》的best sellers。是美国社会心理学的重要著作。Jonathan Haidt 1963年生于纽约一个liberal的犹太人家庭,1985年从耶鲁大学毕业,1992年获得宾州大学心理学博士。之后在芝加哥大学做文化心理学的博士后,这期间他获得资助在印度学习工作三个月。1995年受聘于佛吉尼亚大学执教直到2011年。于2011年到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执教和研究。《好人》一书发表于2012年,其中多处涉及其生平经历(以上内容全部来自维基百科)。

此书在最后部分总结了几个观点:
1. 人类的直觉先于理性。在政治,道德,社会问题上,绝大多数人并非理想中的理性人,而总是先做出直觉判断,然后通过理性为直觉提供理性的解释。因此理性的原因不是为了证明直觉判断的正确,而是为了给自己的直觉提供道德基础,同时为了说服别人。对一个人来说直觉是大象,而理性是小小的骑手。骑手并不能改变大象的方向,而仅仅是为大象的选择做出解释。

2. 与人无害和公平并非道德的唯一来源。事实上在不同文化和不同历史时期,道德总有不同的标准,而且这个标准不断变化。无害和公平之外,很多不同国家都有其他的道德因素。因此做出道德判断必须慎之又慎,不应用自己的道德标准作为唯一正确的标准。

3. 作者把人类的个人主义道德来源归纳为六大基础:包括关怀/伤害、解放/压迫、公平/欺诈、忠诚/背叛、权威/颠覆、圣洁/堕落。这一段是文章论述的重点,对于这六大基础都进行了深入分析和区别,并且用例子和一些数据给出证据,以证明这六大基础在道德评判中的作用。违反其中任何其中一点都可能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从而以直觉对问题做出评判,之后进入第一点,开始为自己的直觉辩护。但是不同的个人对这六类问题具有不同的感受。比如说虐待动物,在多数人中会唤起关怀/伤害的道德感受,而这个感受会成为动物保护协会等等组织存在的主要道德原因。

4. 道德使人团结也盲目(morality binds and blinds)是文章的另外一个核心内容。首先作者试图说明人类不仅仅是个人主义个体,在自然演化过程中也有种群间的竞争。不但在动物之间存在种群竞争,人类和动物之间存在种群竞争,在人类内部同样存在种群竞争。这种竞争表现为从部落战争到现代企业。因此很多现代企业要借助着装,日本学校借助校服,传销组织组织旅游,运动会前组织升旗等等仪式以形成团体意识,让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符合集团利益。在人类历史上,除了我们今天的homo sapien之外还有好几个早期人类分支,Homo Heidelbergensis、Homo Rudolfensis、Homo Abilis、Homo Floresiensis、Homo erectus、Homo Neanderthals和我们Homo sapiens。
(人类进化树。图片来源于Pinerest)
这其中我们现代人类和其中Homo Heidelbergensis,Homo Floresiensis,Homo Neanderthals都有重叠。考古学甚至发现现代非洲人之外的人类基因中大概1-4%的基因来源于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也就是说人类在走出非洲之后跟尼安德特人之间曾经发生了部分的融合。然而在与人类的竞争,环境变迁,疾病等等的共同作用之下,尼安德特人最终走向消亡。这是种群竞争最残酷而真实的例子。作者认为,正是这种竞争使我们的基因发生了选择,在个人主义基因之外,也选择了集体主义基因,即使平时深藏不露,但是随时等等醒来,爆发出可怕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一方面可以是纳粹,军国主义的基因源泉,但是也是现代各种文明的基石,包括我们的爱国主义,企业文化,各种集体运动都是这种群体性的表现。用作者的话说“We are 90 percent chimp and 10 percent bee”。这里面作者用chimp指代个人主义,bee指代彻底的集体主义。然而作者却没有论证这90%对10%的判断是怎么得来的。这就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军国主义可以利用这10%来彻底压制另外90%的个人主义道德判断?这10%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正是这种集体主义让我们团结一致,也可以让我们轻易丧失自我价值判断,成为群体一员。

在作者看来,人类并非天生的邪恶或者善良,但是在千万年的演化过程中,对六大基石的不同敏感性基因被保留了下来,导致我们在面对道德,社会等问题的时候,直觉首先做出判断,然后我们的理性开始为这个判断来寻找依据。而等待随时被唤醒的集体主义,让我们在社会问题中根据道德判断选择自己的阵营,使不同道德群体之间无法沟通和理解,不同的好人群体之间也因此互相为敌。

这套理论是怎样运用到实践中的呢?作者把美国政治生活中对不同问题的反应,归为两类(当然作者一再强调,他的研究排除了极端主义者)。一类是自由主义者(liberals),一类是保守主义者(conservatives)。研究发现,自由主义这在个人道德的六大基石中,对关怀有最强烈的反应,对解放和公平也有一定反应,但是对另外三类几乎毫无感觉。如图所示,黑色线条越粗表示对这个道德要求越敏感,越强烈。对自由主义者而言,最神圣的价值是保护被压迫的受害者。他们倾向于厌恶权威,轻视忠诚,更加不在乎所谓的堕落。然而对保守主义者而言,对六大基石有几乎相同的道德反应。也就是说,保守主义者不但反对压迫,而且同时反对背叛和颠覆现有秩序。因此保守主义者最神圣的价值是保护道德社会的传统和机构
(自由主义者的道德图,取自原作)
(保守主义者的道德图,取自原作)
作者看来,二者并无优劣善恶之分,只有好人间的不同价值取向之分。但是正是这种不同倾向,造成美国的社会分裂,而这种分裂是在思想、道德和价值层面的分裂,比种族,国籍,经济,文化的分裂更加强烈和鲜明,在美国的政治生活中造成极大的混乱,这种混乱越来越明显。这是美国两党共同造成的,也是美国选民造成的。

比如说最近的NFL事件。美国的橄榄球比赛在开始前都有奏国歌,升国旗的仪式。美国式的爱国主义说,要立正然后把右手放在胸前,表示敬意。这已经成为一种美式传统,即使在公立中小学也每天举行这样的仪式,跟中国并无二至。而几周前,NFL比赛开场的奏国歌过程中,有运动员开始改变姿势,单腿下跪,而非直立,以示抗议。9月,美国总统床铺在一次集会上呼吁NFL开除这些下跪的球员,作为不尊重美国国旗和国歌的惩罚。这导致全国的大争论。保守派一方认为这是对军人,国家的亵渎,应该坚决制止;自由派一方则认为这是为了抗议美国警察对黑人的歧视性待遇。这个事件,非常明显的显示了双方的观念分歧。但是用Jonathan Haidt的分析方法来看,恰恰充分体现了二者道德基础的差别。保守派基于忠诚/背叛的道德基础被床铺唤醒,因而坚决支持惩罚对国旗的不忠。而在自由派看来,反抗压迫才是问题的核心,对国旗下跪就是反抗,具有天然正义性,床铺不过是为反抗者提供了新的道德动力。二者对错不论,但从这个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床铺冒着失去自由派的风险,恰恰唤醒了一部分保守派的道德支持,重新激发了保守派的集体意识,让保守派,甚至是中间派的爱国主义者团结起来。

事实上,每个人在这六个道德基础上,都会有不同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六根粗细不同的线条。这六根线条的形成既是基因选择的结果,也是社会环境的体现。比如说,在中国爱国主义就几乎是一种绝对的道德正确,任何挑战爱国主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暗示都能激起大量的道德谴责。可以想象中国运动员升国旗的时候不行注目礼么?这就是环境对道德的影响。因此这种派别的倾向性是一种连续的变化,而非绝对的分野。但是由于自由派仅仅关心其中的两个基石,导致自由派能够使用的道德暗示非常有限,也就难以唤起很多人在政治上的集体意识。就像希拉里的邮件门,能够在保守派中唤起强烈的忠诚/背叛感,但是却无法对自由派产生明显的道德反应。这种道德基础的差异在社会政治议题中随处可见,然而如何运用这种差异,唤起更多人的道德认同感,激发更多人的道德集体意识,却并非那么简单。

作者在文章中的例子是奥巴马的一个演讲,陷入了自由主义的道德限制,仅仅使用关怀和解放作为整个演讲的核心道德基础。然而在作者看来,这无助于吸引和团结大量的中间派和保守派。同样的是,希拉里强调的女权主义、种族平等、性别认同等都仅仅使用了关怀和解放这两大基石。然而以床铺为代表的保守派在此之外基于平等而关心滥用福利和经济发展,基于忠诚而关心爱国主义和文化侵略,基于圣洁而关心家庭破碎和毒品泛滥等等其他议题。由于其关心的议题更加广泛,有可能吸引更多有共同道德基础的选民的支持。一般来说中间派选民很可能是single issue voters or simple issue voters,也就是说仅仅使用一个道德基石作为主要的选举选择。并非其他道德问题不重要,而是在选举这个时刻,这个议题最重要。比如说反对AA。自由派基于保护黑人和墨西哥裔为主的少数族裔而限制其他族裔的大学录取,使亚裔成为受害者。对一部分亚裔来说,平等也就是统一的录取标准是最大的道德基石,从而选择支持共和党。也许这是因为床铺本人的道德价值,也许这是因为他作为商人的直觉,但是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床铺正熟练运用社会心理学,通过挑起议题,不断唤起越来越多的人的道德感情,让更多的民众通过被唤醒的集体主义,团结在他的周围。对他的反对声会越来越强烈,因为每次这样的争论都激起自由派的激烈反抗,但是保守派和中间派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找到共同的道德基石,从而团结一致。

前几天发生了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枪击案,一个枪手在拉斯维加斯向音乐节观众开火,造成59人死亡,500多人受伤的悲剧。民众和政府的反应也恰恰体现了不同道德基础在政治生活中的影响。民主党基于保护受害者,立即提出尽快立法禁枪或者控枪。而共和党基于信任政府,要求先完成伤者救助和调查。二者互相指责,民众也随之分裂。然而民主党不肯承认的是,禁枪在今天的美国,在超过3亿支枪流于市场的美国并不可行,反而让守法公民成为受害者。而共和党宁可看着各种大屠杀,却无所作为。二者如何摆脱各自的道德束缚,形成共识,已是美国政治回归正轨的当务之急。

多样化在现实政治生活并非如想象般美好,特别是道德的多样化造成群体内部的纷争不断,内部争论的损耗大大降低作为群体的效率。在商业上造成商业的失败,在军事上造成军事的失败,同样在政治上造成政治失败。然而绝对一致的道德,却导致群体间的摩擦加剧,群体间竞争愈演愈烈,以致难以调和而导致集体失败(比如企业倒闭)、不得不付诸武力(比如民族战争)。如何在多样化和一致性之间建立稳定的平衡关系,还需要社会学的更深入研究。正如作者所说Moral binds and blinds。道德恰恰让多数人盲目,但是一个没有道德的社会将无法正常运转,如何在一个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寻找一个为多数人接受的共同价值体系,维系一个社会的稳定,繁荣和发展,不仅仅是社会心理学的艰苦议题,也是整个社会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思考。

《好人》作者Jonathan_Haidt,图片来源于网络
但是,当作者提到奥巴马的例子的时候,一再强调其对奥巴马团队的建议和联系,这恰恰透露了政客们通过雇佣这些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者,运用社会心理学手段,为自己的竞选提供支持,而这种支持是技术性的,科学性的,系统性的,其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人的道德支持,而非为更多人提供服务。越来越多的政客正在运用社会学,心理学,行为学,伦理学等等的科学手段来推进自己的价值体系。这些手段组合起来,威力异常强大,让我不得不怀疑,美国社会为什么会日益分裂,社会矛盾加剧,道德指责频现媒体,两党政治是社会心理学研究的因,还是社会心理学研究的果?我们真的愿意社会心理学运用到社会当中么?我们真的愿意政客们随时挑起道德纷争么?我们真的愿意让我们的道德成为社会分裂的基石么?作为普通人,该怎样面对社会心理学基于数据,科研和最聪明的智慧相结合的成果?作为研究者,社会科学本身并无道德立场,也没有善恶之分,然而社会科学成果的运用不可能没有道德的立场。作为人类到底该不该让社会学的研究介入社会的运行?该怎样规范社会学在社会中的运用?当这个武器掌握在少数精英手中的时候,会不会成为操弄舆情的工具?当这个武器掌握在专制者,独裁者手中的时候,我们拿什么去面对呢?社会心理学是会成为弥合创伤的良药,还是分裂社会的屠刀,端看那些社会精英的智慧和担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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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及文献索引:

  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nathan_Haidt
  2. http://people.stern.nyu.edu/jhaidt/
  3. http://humanorigins.si.edu/evidence/genetics/ancient-dna-and-neanderthals/interbreeding
  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eanderthal_extinction